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乱斗堂2余光中八年前的一场演讲,让现在很多中国人惭愧了!-军工圈

时间:2018年10月13日 | 作者 : admin | 分类 : 全部文章 | 浏览: 530次

余光中八年前的一场演讲,让现在很多中国人惭愧了!-军工圈

著名诗人余光中12月14日因病去世,享年90岁。
余先生一生漂泊,从江南到四川,从大陆到台湾,求学于美国,任教于香港,最终落脚于台湾高雄的西子湾畔。
余光中这一生,不仅给我们留下了众多精美的文章和诗歌,更重要的贡献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弘扬。
他曾说:“中华文化像一个很大的圆形,这个圆的半径就是中文,半径有多长,这个文化就能够走多远。”
2009年,余光中发表的一篇名为《爱护我们的母语》的演讲,如今看来都是掷地有声,发人深省,也让很多人惭愧,更坚定了我们的责任!
来源:中国新闻网、解放日报
崔明华主任、尹明华社长、余秋雨先生,还有跟我一样从海外来的两位作家女士,各位朋友们,下午好!
早在1998、1999年,余秋雨先生和我就先后到湖南岳麓书院演讲。我去演讲的时候他们都跟我说,另一位余先生刚来讲过,今天你来讲是下了一点雨,上次那位余先生来讲也下了雨,是“如余(鱼)得水”。不过,他是秋雨应该下雨,我是光中应该出太阳。同时,余先生好几年前去台湾巡回演讲,最后到了高雄,到我所任教的台湾中山大学演讲,那次演讲会我是主持人,所以今天我们都没有吃亏。
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《爱护我们的母语》。我们的母语当然就是中文、汉语,在海外叫作华文、华语。我们现在身处一个全球化的时代,英文几乎成为世界语了,可是以英文为母语的人大概不出四亿人,主要是美国人、英国人,还有一些相关的民族和国家,比如加拿大、新西兰、澳大利亚等等,加起来不过四亿人。而以汉语为母语的人有十几亿人,再加上海外各地的华人。所以,母语人口最多的语言应该就是我们的汉语。
听说现在很多国家的人士都在学中文,开始说有三千万人,现在又说有六千万人,总之是增加得很快。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中华文化像一个很大的圆形,圆心无所不在,圆周无处可寻,而这个圆的半径就是中文了。这个半径有多长,这个文化就能够走多远。所以我想我们从事写作的人,就是想把这个大圆的半径延长,让这个圆显得更加博大。
1
如果教科书把文言文拿掉了,
那无异于剥夺了我们下一代的文化继承权
刚才余秋雨先生也讲到我们有几千年的历史,出过那么多了不起的作家。我们不妨回顾一下。像我们读吴承恩的《西游记》,不用查字典,大部分人都可以读懂。大约600年前的《三国演义》和《水浒传》也是很简单,尽管《三国演义》是文言文,不过高中生阅读大概都没有问题。再说更古一点的《孟子》,孟子都是2400多年前的人了,我们读《孟子》也没什么问题,《孟子》在诸子文章里面应该是语言最流畅、最能够打动人心的。《史记》比较难读一点,离现在约2100年了。可是到了离现在大约1600年的时候,陶渊明的诗,他的《桃花源记》也是非常好懂。更晚一点的李白,他的诗除了一些古风之外,五言尤其是七言绝句都是非常简单的,比如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。
我们也不能说那么久以前的语言文字一定就是文言文,中国的诗词曲虽然年代很久,可是根本就透明如白话。苏东坡的《念奴娇》、《水调歌头》等等,大部分人也都能读得懂。所以到了现在,古代的一些名句都变成成语了三代水影,“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”、“雪泥鸿爪”、“不识庐山真面目”等等。一位作家的好句子变成了后人的成语,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文化遗产。
再看西方,就看现在最流行的英文语言体系,英国文学史一开始的一些文字,是在北欧的瑞典和挪威那一带传到英国来的。那是中世纪的文字,现在已经看不懂了,就要翻译了。世界上有英文这种语言大概只有1000年,莎士比亚写《哈姆雷特》的那个时代,根本就没有英文,只是莎士比亚把英文摆在这些人的嘴里而已。
所以我觉得我们的古典传统悠久而丰富,我们的教育一定要教这些东西,不能让它缺席,我甚至认为如果教科书里面把文言文拿掉了,那无异于剥夺了我们下一代的文化继承权。对中华民族的学生而言,他们应该有权利继承那么悠久丰富的中华文学、中华文化。
我们的语言里面还有一个成分,就是旧小说的语言。这个语言半新不旧,也不是文言文,也不是纯白话,是介于其间。那其中当然也有一些是文言文,比如说《三国演义》、《聊斋》等等,当然其他大多是白话的。我这一代人在读中学的时候,没有电视看,没有网络可以上,也没有今日的种种赏心乐事,我们课余干嘛呢?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读旧小说,读得津津有味,不会比现在年轻人读《哈利·波特》逊色。旧小说的语言,如果你读久了之后,你的中文就会通的。甚至于都不必读古典的东西,光读旧小说就行,那些文字就非常之好。金庸的小说如此流行,跟他用旧小说的语言就有很大的关系。其实张爱玲有时候也用旧小说的语言,我中学时候读过的张恨水的一些书也是用这种语言,台湾有不少作家像张系国、张大春等等,还是用这种语言。这种语言其实是中国语言里面的另一度空间。
可是现在很不幸地出现了另外一种语言,我把它叫作“译文体”,就是翻译出来的文体。翻得好的固然是很好,以前中国刚开始翻译外文的时候往往使用文言文,像严复,像林琴南,像辜鸿铭,也还是很好。我甚至于觉得胡适用白话文写的新诗,还不如他用离骚体翻译的拜伦的《哀希腊》,我觉得后者更有味道一点。台湾课本里面就有胡适、马君武和苏曼殊用骚体、用五言古诗、用七言古诗来翻译的拜伦的《哀希腊》。不过这种译文体发展到后来,大家的英文越学越起劲,中文越来越淡忘,中文就会发生西化,甚至发展到了某种程度成了恶性西化。
我常常看见有这样的文体,也不一定是翻译,他因为看翻译看惯了,或者是英文读得太认真了,比如说他会写出像“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”这样的句子,这话用中文说应该就是“他是独子”,对不对?再比如“他是一位素食主义者”,听起来好有学问呐,某某主义者,其实我们中文只要说“他吃素”就完了。再比如说这位政治家充满了“前瞻性”,我们其实讲“远见”就很简单了。远见,英文是“Foresight”,中文就说成“前瞻性”。再比如说“企图心”,其实我们本来讲“雄心”、“雄图壮志”就够了。我更觉得,英文的“Sexualharassment”中文翻译成“性骚扰”,当然很新很有味道,今天我们常常看到这个字眼。其实我们古人几千年来有没有这种事情?当然是有的。那有没有这个说法呢?当然也是有的,就是“调戏”。语言上占便宜,手脚不清不楚,就是性骚扰,对不对?
2
有人说,老用成语是懒惰的表现,其实不然;
有些成语里面有历史,有地理,有典故,有文化的背景
“五四”运动到现在90年了,文言文是不是完全作废了,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了呢?我们是不是可以完全靠白话文来应付所有的问题了呢?不见得。因为我们还有几千条甚至上万条的成语,这些成语往往四个字或者三个字一句。
构造成语的美学基本要求,就是简洁,然后是对仗,再有就是铿锵。对仗跟铿锵、跟平仄还有关系。我们每天讲话一定会带出很多成语军部蜂后计划,写文章也是如此。假使一位作家、一位学者演讲,完全不用成语,我想是不太可能的。当然,反过来说一个人写文章只会用成语那也不行,绝对不成气候。如果有人完全不会用成语或者用的常常是错的话,那他这个人的中文就有问题了。
有时候我问我的学生,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讲“张三李四”,为什么没有听人说“张四李三”?其实很简单,我们讲“张三李四”,就是平平仄仄。很多四字成语就是遵循着我刚才讲的三个条件。我们说“千方百计”,没人讲“千计百方”。“言听计从”,也没有人讲“言从计听”。“瞻前顾后”,甚至于最熟悉的“鸟语花香”,正好是平平仄仄。“山明水秀”,也是平平仄仄。水可以秀,山为什么会明?山又不发光。可是我们讲得理直气壮。因为有时候我们会牺牲一点点逻辑,而要成全这个美学。
这种成语太多了,“前呼后拥”,“旁门左道”,“千山万水”,“千军万马”,都是这样。打仗的时候我们不会看见一个兵骑十匹马,倒过来“千马万军”也不行,也不能十个兵骑在一匹马上,可是我们不假思索地说“千军万马”,极言其多啊,极言军马之多。我们不会去算,到底十比一是怎么来的。因为“千军万马”、“千山万水”,平平仄仄就是好听。我想了很久,四字成语里面很少有违背这个规矩的。唯一“不正经”的一句成语,就是“乱七八糟”。因为按照美学应该是“乱七糟八”,或者“七乱八糟”,结果它就偏偏是“乱七八糟”,所以就乱七八糟。
几年前台湾的“教育部长”说,一个人老用成语是懒惰的表现,我认为不然,所以跟他有好几次的争吵。因为用普通的成语,“鸟语花香”啊,“山明水秀”啊,固然是简单,可是有些成语里面有历史,有地理,有典故,有文化的背景,像“得陇望蜀”、“朝秦暮楚”之类,就不是那样简单了。所以真正把成语掌握好的人,绝对不是懒惰的,一定是相当认真的。最近台湾有一位“立法委员”在开会的时候说,台湾这个高铁现在亏空得不得了,他要说“债台高筑”,结果说成了“债筑高台”,所以有些成语还是常常会弄错。
现在我们学英文,都把英文用到中文里来了。台湾发明了一个“作秀”,“Tomakeashow”,表演、作秀;香港把计程车叫作“的士”,那大陆就把它转一个弯叫“打的”,中文的动词“打”是什么都可以打的,打击敌人,打交道,什么都可以打,当然的士也免不了“打”一下。
其实我们的中文和英文差别非常之大,比如说英文里面很重要的连接词和介词在中文里都是可有可无的,写文章有时候没有是最好的。比如我们说“君臣”、“主仆”、“父母”、“夫妻”、“老少”、“来往”等等,这些我们中间都没有连接词,英文就一定要说“Husband and wife”(夫妻)、“Master and server”(主仆)、“The old and the young”(老少)、“Come and go”(来往),没有人把“来来往往”叫“Come come go go”,没有这样的说法。我们说“士兵必须爱国”,6个字就可以了,可是英文不可以,英文必须要说“一个士兵必须爱他的国家”,英文老师一定讲“A soldier must love his country”,英文绝对不可以讲“Soldier must love country”,这样不通。可是中国人觉得无所谓,士兵必须爱国,一个士兵爱国,5个士兵照样爱国,爱国总是爱自己的国,不会爱到菲律宾去。“一个”啦,“他的”啦,对中文来讲都没有用。在写作甚至在翻译上面能够注意到这一点的人,他的文笔一定是比较简洁的。
3
方言虽有不同,可是我们说的普通话是一样的。
根要求其深,文要求其便,心要求其平
简体字和繁体字在两岸之间引起很大的讨论,很多文章都很有道理恶魔养殖者,不过我以一个受害人的身份举一个例子。我这“余光中”三个字简无可简,对不对?(全场笑)偏偏有大陆的朋友认为我这个“余”字一定是简化的结果,所以他为了尊重起见,就主动加上了一个“饣”字旁,我就变成“有馀”的“馀”了。“余光中”就变成暗淡的暮色了。我的妻子叫“范我存”,她姓范,范仲淹的范。那么也有人认为这个“范”一定是简化的结果,所以就自动地还原为师范大学的那个繁体字“”。甚至于在大陆吃饭的时候,我座位前面的名牌都用那个“馀”。
两岸之间同用一种文字已经渐渐地有了相当的差别,就像英英和美英一样,同样是英文,使用起来已经有点差别,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了,今天来不及讨论了。
孔子在2000多年前曾经叹一口气,他说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,意思说我这套仁义的道理,这些诸侯都听不进去,他就对子路他们说,我们还不如编个竹筏到海外去吧,他很失望。不过今天如果孔子还在的话,他一定觉得蛮高兴,今日的情况是什么样呢,中国在海外办了几百所孔子学院。所以孔子的这句话应该改一改,叫“道大行,乘桴浮于海”,海外都有孔子学院。
我这个月初到新加坡的国立理工大学去演讲,就是为他们的孔子学院演讲的。孔子学院到底要教什么,当然是要教中文,外国学生如果一开头不把中文学好,也不能接受中华文化。我女儿在美国一个小镇上也做过中文学校的校长,她说教科书里教的中文大多是北京的儿话语,花儿、虫儿、鸟儿、鱼儿的,等等。我以前在美国也教过中文,那个课本用起来也不大方便,因为鸡蛋叫作“鸡仔儿”,蛋花汤叫作“鸡仔儿汤”,肥皂叫作“胰子”。所以有美国人学了这样子的中文,跑到中国南方的店里面说我要买“胰子”,他永远买不到。我的演讲时间大概快到了。
今天我们这个主题是“同根·同文·同心”,非常好。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,我们三个人在台上可以跟大家沟通,因为我们就是同根、同心,同时更重要的是同文。方言虽有不同,可是我们说的普通话是一样的,因此我觉得根要求其深,文要求其便,心要求其平。
根要求其深,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,不要“相煎”要和平。文应该就是当年“五四”运动的时候胡适提倡国语的文学,他说想求国语的文学,先要锻炼文学的国语。我认为现在行得通的文学的国语,就是大家都会讲的普通话,就是求其便。那么心求其平呢,就是所有的华人,大陆的海外的,让我们都希望中国能够富强、强大,朝更理想的愿景前进,所以我们需要平心静气,将心比心,然后心心相印。
上海是华人世界最繁华、最大的都市之一,应该是中华民族的骄傲。其实很多地方往往是经济发展了,有钱了,然后文化发展才有了条件。看看以前的扬州吧,要是没有扬州的财富,恐怕扬州八怪就到别处去画画了。意大利的佛罗伦萨,就是因为当地有富豪,巩天阔又有文化,才有这么多的画家来画画。巴黎也是这样。其实巴黎那么多的大画家,比如西班牙去的毕加索,俄罗斯去的夏加尔等等,都是外国去的,甚至凡·高也在那里住过两年。
我想上海已经有这个条件,所以我相信随着文化讲坛不断地举办,上海人更会有一种雄心,能为中国文化创造更远大的前途,谢谢!
延伸阅读
余光中是如何看待生死的
来源:就叫熊太行也行(ID:taihangxiong)
鬼 雨
1
“请问余光中先生在家吗?噢,您就是余先生吗?这里是台大医院小儿科病房。我告诉你噢,你的小宝宝不大好啊,医生说他的情形很危险……什么?您知道了?您知道了就行了。”
“喂,余先生吗?我跟你说噢,那个小孩子不行了,希望你马上来医院一趟……身上已经出现黑斑,医生说实在是很危险了……再不来,恐怕就……”
“这里是小儿科病房,我是小儿科黄大夫……是的,你的孩子已经……时间是十二点半,我们曾经努力急救,可是……那是脑溢血,没有办法。昨夜我们打了土霉素,今天你父亲守在这里……什么?你就来办理手续?好极了,再见。”
2
“今天我们要读莎士比亚的一首挽歌 Fear No More.翻开诗选,第五十三页。这是莎士比亚晚年的作品Cymbeline里面摘出来的一首挽歌。
你们读过Cymbeline吗?据说丁尼生临终之前读的一卷书,就是Cymbeline。这首诗咏叹的是生的烦恼,和死的恬静,生的无常,和死的确定。它咏叹的是死的无所不在,无所不容(死就在你的肘边)。
前面三段是沉思的,它们泛论死亡的omnipresence和omnipotence,最后一段直接对死者而言,像是念咒,有点‘孤魂野鬼,不得相犯,呜呼哀哉尚飨!’的味道。读到这里,要朗声而吟,像道土诵经超渡亡魂那样。现在,听我读:
No exorciser harm thee!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!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!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!
“你们要是夜行怕鬼,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。这没有什么好笑的。再过三十年,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。
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。第一段说,你死了,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,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(那孩子的痛苦已经结束)。哪怕你是金童玉女,是Ao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,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,去拥抱泥土。
噢,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。不到半个世纪。这间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,一把青丝,一片碧森森的磷光(那孩子三天,仅仅是三天啊,停止了呼吸)。对不起,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,不过,事实就是如此(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)。
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,那么昂贵,那么甜美的青春(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)!青春不是长春藤,让你像戴指环一样戴在手上。等你们老些,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,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糖尿病,一些变酸了的记忆。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,也网不住什么东西……
“一来这里,我们就打结,打一个又一个的结,可是打了又解,解了再打,直到死亡的边缘。在胎里,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。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,死亡的剪刀在后(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,永远再看不到母亲)。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网,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,爱情是水,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……
“这世界,许多灵魂忙着来,许多灵魂忙着去。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,去的,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。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,留下一个形容词,像Shakespearean,更难。我来。我见。我征服。然后死亡征服了我。(那孩子,那尚未睁眼的孩子,什么也没有看见)这一阵,死亡的黑氛很浓。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。好冷的风!这似乎是衪的丰年。一位现代诗人(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)。一位末代的孤臣(春草年年绿,王孙归不归)。一位考古学家(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)。
“莎士比亚最怕死。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,没有一首不提到死,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。毕竟,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。可是他仍然怕死,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。千古艰难惟一死,满口永恒的人,最怕死。
凡大天才,没有不怕死的。愈是天才,便活得愈热烈,也愈怕丧失它。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,莎士比亚如此。李贺如此。济慈和狄伦·汤默斯亦如此。
啊,我又打岔了……Any questions?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?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……(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?)
“再见,江玲,再见,Carmen,再见,Pearl(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)。这雨怎么下不停的?谢谢你的伞,我有雨衣。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,他的丧钟。(他的丧钟。他的小棺材。他的小手。握得紧紧的,但什么也没有握住,Nobody,not even the rain,has such small hands)。江玲再见。女孩子们再见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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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山何其悲,鬼雨洒空草。雨在海上落着。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。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。雨的手很小,风的手帕更小,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。小的是棺材里的手。握得那么紧,但什么也没有握住,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。潮天湿地。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。雨落在草坡上。雨落在那边的海里。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。
“路太滑了。就埋在这里吧。”
“不行。不行。怎么可以埋在路边?”
“都快到山顶了,就近找一个角落吧。哪,我看这里倒不错。”
“胡说!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孔府宴酒?已经有人了。”
“该死!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!一块空地都没有。”
“这里是乱葬岗呢。好了好了,这里有四尺空地了。就这里吧,你看怎么样?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?”
“不必了,轻得很。老侯,就挖这里。”
“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?你看那块碑!”
顺着白帆指的方向叶赫那拉公主,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。前面的碑上,新刻红漆的几行字:
民国四十七年七月生民国五十二年九月殁
爱女苏小菱之墓
母 孙婉宜父 苏鸿文
“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,”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。“你看这个。四十九年生。五十一年殁。好可怜。好可怜。唉,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。死神可以在这里办一所幼稚园了。”
“那你的宝宝还不够人园的资格呢。他妈妈知不知道?”
“不知道。我暂时还不告诉她。唉,这也是没有缘分,我们要一个小男孩。神给了我们一个,可是一转眼又收了回去螺旋地带玄海迷踪。”
“你相信有神?”
“我相信有鬼。I'm very superstitious,you know. I'm as superstitious as Bvron.你看过我译的《缪思在地中海》没有?雪莱在一年之内,抱着两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……”
“小时候我有个初中同学,生肺病死的。后来我每天下午放学,简直不敢经过他家门口。天一黑,他母亲就靠在门口,脸又瘦又白,看见我走过,就死盯着我,嘴里念念有词,喊她儿子的名字。那样子,似笑非笑福佑卡车,怕死人!她儿子秋天死的。她站在白杨树下,每天傍晚等我乱斗堂2。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,足足喊了她儿子三年。后来转了学,才算躲掉这个巫婆……话说回来,母亲爱儿子,那真是怎么样也忘不掉的。”
“那是在哪里的时候?”
“丰都县。现在我有时还梦见她。”
“梦见你同学?”
“不是。梦见他妈妈。”
上风处有人在祭坟。一个女人。哭得怪凄厉地。荨麻草在雨里直霎眼睛。一只野狗在坡顶边走边嗅。隐隐地,许多小亡魂在呼唤他们的姆妈。这里的幼稚国冷而且潮湿,而且没有人在做游戏。只有清明节,才有家长来接他们回去。正是下午四点,吃点心的时候。小肚子们又冷又饿哪。海神按时敲他的丧钟。无所谓上课。无所谓下课。虽然海神敲凄厉的丧钟,按时。
“上午上的什么课?”
“英诗,莎士比亚的Fear No More和Full Fathom Five.同学们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两首诗。Sea nymphs hourly ring……好了,好了,够深了。轻一点,轻一点,不要碰……”
大铲大铲的黑泥扑向土坑。很快地,白木小棺便不见了。我的心抖了一下。一扇铁门向我关过来。
“回去吧。”我的同伴在伞下喊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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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兴:
接到你自雪封的爱奥华城寄来的信,非常为你高兴。高兴你竟在零下的异国享受熊熊的爱情。握着小情人的手,踏过白晶晶的雪地,踏碎满地的黄橡叶子。风来时,翻起大衣的貂皮领子,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沿上。我可以想见你的快意,因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学城里,被禁于六角形盖成的白宫。易地而居,此心想必相同。
我却因在森冷的雨季之中。有雪的一切烦恼,但没有雪的爽白和美丽。湿天潮地,雨气蒸浮,充盈空间的每一个角落。木麻黄和犹加利树的头发全湿透了,天一黑,交叠的树影里拧得出秋的胆汁。
伸出脚掌,你将踩不到一寸干土。伸出手掌,凉蠕蠕的泪就滴入你的掌心。太阳和太阴皆已篡位。每一天都是日蚀。每一夜都是月蚀。雨云垂翼在这座本就无欢的都市上空,一若要孵出一只凶年。长此以往,我的肺里将可闻蚋群的悲吟,蟑螂亦将顺我的脊椎而上。
在信里你曾向我预贺一个婴孩的诞生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。我只能告诉你,那婴孩是诞生了,但不在这屋顶下面。他的屋顶比这矮小得多。
他睡得很熟,在一张异常舒适的小榻上。总之我已经将他全部交给了户外的雨季。那里没有门牌,也无分昼夜。那是一所非常安静的幼稚园,没有秋千,也没有荡船。在一座高高的山顶,可以俯瞰海岸。海神每小时摇一次铃铛喜乐街第一季。雨地里,腐烂的薰草化成萤,死去的萤流动着神经质的碧磷。不久他便要捐给不息的大化,汇入草下的冻土,营养九茎的灵芝或是野地的荆棘。
扫墓人去后,旋风吹散了纸马,马踏着云。秋坟的络丝娘唱李贺的诗,所有的耳朵都凄然竖起。百年老鴞修炼成木魅,和山魈争食祭坟的残肴。蓦然,万籁流窜,幼稚国恢复原始的寂静。空中回荡着诗人母亲的厉斥:
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!
最反对写诗的总是诗人的母亲。我的母亲已经不能反对我了。她已经在浮图下聆听了五年,听殿上的青铜钟摇撼一个又一个的黄昏,当幽魂们从塔底啾啾地飞起,如一群畏光的蝙蝠。母亲。母亲。最悦耳的音乐该是木鱼伴奏着铜磬。
雨在这里下着。雨在远方的海上下着。雨在公墓的小坟顶,坟顶的野雏菊上下着。雨在母亲的塔上下着。雨在海峡的这边下着雨,在海峡的那边,也下着雨。
巴山夜雨。雨在二十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后也一样地下着,这雨。桐油灯下读古文的孩子。雨下得更大了。雨声中唤孩子去睡觉的母亲。同一盏桐油灯下,为我扎鞋底的母亲。氧化成灰烬的,一吹就散的母亲。巴山的秋雨涨肥了秋池。少年听雨巴山上。桐油灯支撑黑穹穹的荒凉。(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)
中年听雨,听鬼雨如号,淋在孩子的新坟上,淋在母亲的古塔上,淋在苍茫的回忆之上。雨更加猖狂。屋瓦腾腾地跳着。空屋的心脏病忐忑到高潮。
妻在产科医院的楼上,听鬼雨叩窗,混合著一张小嘴喊妈妈的声音。父亲辗转在风湿的床上,咳声微弱,沉没在滚浪的雨声之中。一切都离我恁远,今夜,又离我恁近。今夜的雨里充满了鬼魂。湿漓漓,阴沉沉,黑森森,冷冷清清,惨惨凄凄切切。
今夜的雨里充满了寻寻觅觅,今夜这鬼雨。落在莲池上,这鬼雨,落在落尽莲花的断肢上。连莲花也有诛九族的悲剧啊。莲莲相连,莲瓣的千指握住了一个夏天城市与狗,又放走了一个夏天。
现在是秋夜的鬼雨,哗哗落在碎萍的水面,如一个乱发盲睛的萧邦在虐待千键的钢琴。许多被鞭答的灵魂在雨地里哀求大赦。魑魅呼喊着魍魉回答着魑魅。
月蚀夜,迷路的白狐倒毙,在青狸的尸旁。竹黄。池冷。芙蓉死。地下水腐蚀了太真的鼻和上唇。西陵下,风吹雨,黄泉酝酿着空前的政变,芙蓉如面。蔽天覆地,黑风黑雨从破穹破苍的裂隙中崩溃了下来,八方四面,从罗盘上所有的方位向我们倒下,捣下,倒下。女娲炼石补天处,女娲坐在彩石上绝望地呼号。
石头记的断线残编。石头城也泛滥着六朝的鬼雨。郁孤台下,马嵬坡上,羊公碑前,落多少行人的泪。也落在湘水。也落在潇水。也落在苏小小的西湖。黑风黑雨打熄了冷翠烛,在苏小小的小小的石墓。
潇潇的鬼雨从大禹的时代便潇潇下起。雨落在中国的泥土上,雨渗入中国的地层下。中国的历史浸满了雨渍。似乎从石器时代到现在。同一个敏感的灵魂,在不同的躯体里忍受无尽的荒寂和震惊。
哭过了曼卿,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。哭湿了青衫,江州司马也变成苦竹和黄芦。即使是王子乔,也带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。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。
这已是信笺的边缘了。盲目的夜里摸索着盲目的风雨。一切都黯然,只有胡髭在唇下茁长。明晨,我剃刀的青刀将享受一顿丰收的早餐。这轻飘飘的国际邮简,亦将冲出厚厚的雨云,在孔雀蓝的晴脆里向东飞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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